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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一個人的政治:長毛〉- 焦距張弛有致,政治實質單薄

〈一個人的政治:長毛〉,話劇,一條褲製作,2019

一路以來,傳媒、大眾面前都是一個dumbed-down版的長毛,一個為了迎合香港人幼兒級階級政治意識,而不惜變成反中共小丑的長毛。

〈一〉劇是一齣圍繞政治話題人物「長毛」(梁國雄,自2004年起當選立法會議員,2016年因宣誓無效而被DQ)的紀錄劇場。

劇目分為三個部分,先是1)「他人眼中的長毛」(由互動性相對高的戶外表演組成,演員一人分飾N角,拼貼複述長毛朋友、社會名人、大學生、傳媒對於長毛的看法);2)「香港歷史中的長毛」(回到黑盒劇場,四位男演員輪替演出長毛,以倒敘的走馬燈,由長毛2018年的公眾發言,一路拼貼到1989六四、1984為革命馬克思主義同盟成員的時期。他人以受眾代表該時代的香港政治氣氛);3)「今天需要長毛?」(由一眾演員在劇場中央分飾多角,表達對長毛在政壇應去應留的想法,同時演長毛者繞場踱步,偶而發言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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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覺本劇做得頗為成功的是貼題:突顯眾聲簇擁下,長毛「一個人」的政治。長毛的言行舉止被香港大眾、政界友敵重覆加以詮釋評論、直到變成一種快索然無味的公眾儀式之喧鬧,被演員以又快又亂又密的一把接一把聲音展現出來;而長毛身穿表達強烈革命政治姿態的哲古華拉T-shirt標記,聲音往往只是他的公眾發言,以近乎單人擴音器的姿態示人。這一個眾聲喧吵、目不暇給的「日常香港政治環境」,vs.長毛在某些時候,一個人靜下來,吐出片言隻語的豪俠心底話,或以「明我嘅人就會明我」的心態,吸口煙、叉個腰,微個笑 – 劇目想突出的,似乎是這種「無人做,得我做」多年堅持背後的,孤獨與疲憊。

兩個例子。第一是劇中唯一有渲染、比較像傳統話劇情節的「情節」- 長毛下跪,2014年928戴耀庭宣佈佔中時,長毛向願意留下來的人下跪。演長毛的人跪下(仲要走位、不同人接T-shirt接替了兩次),宣讀當時勸人留下來的說辭(「只要我哋唔係自願跪低,就一定會企得返起身!」),而其他演員則梅花間竹地,拼貼不同人對於那一幕的感想(「係好powerful㗎」、「佢醒囉」、「佢叫做有幾萬票嘅身段都放下個身段喎」、⋯⋯),最後「長毛」起身,三言兩語解釋當時點解要跪:(類似係)「無㗎,有感而發,執生㗎咋。」

對於群眾與運動的尊重與卑微,好像四兩撥千斤般輕描淡寫,旁人以至全香港的肉緊與激昂(試想像,如果當時無佢一跪,真係無後來的79日佔領⋯⋯),相對「毛哥」的心感不值一晒,那種西西弗斯式的晝夜無間上路之情(配合前一幕長毛同社民連出力做騷打林鄭攬枕、搏傳媒關注),的確是表現到人物遠焦與近焦之間的龐大張力。

第二個例子就更明顯不過:最後一部分,劇場圍成一個圓圈,「長毛」(由神態演得最好的查國林飾演)在觀眾身後的圈外踱步、聽cassette機,圈內則有多名社民運朋友、代表新生代政治觀的大學生,以真實訪談內容剪接,辯論長毛是否已過時、有沒有人有他的號召力、是否要求他付出太多,等等⋯⋯長毛像觀詩一樣,觀看牆上一眾立法會前同事、社民連、革馬盟成員朋友的名字,似在細味過去廿多年的起宕,靜觀自己成為一個icon、一個debate point,留待眾人公論處置。

在這個方面,我覺得人物的刻劃,以及長毛刻意要把自己(連帶自己的政見 — 由1999年被朋友游說「入議會當街站擺」一幕交代— 問題是有幾成功?)變成爭議一點,都用頗新穎的敘事手法、角色交接、劇場設置,表達得可以說是無遺,也是這劇很好看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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劇中不足的地方,是沒有超出一般理解香港政治的框架,基本上將香港人分成「關心政治/不關心政治」兩派,再將前者分成「灰心派/堅持派」。基本上觀眾的人物設定都是「同長毛一樣,覺得攰了」的灰心派,以至無法擺脫一定程度上的「圍爐」,即preaching to the believers。因此看本劇感受最深的,似乎切然會是同長毛最親密、感受到他一個人時切身的孤獨與社運心志的同志;作為「紀錄」長毛、發揚長毛心志的劇,可惜是影響力未能遍及同好以外者。

劇中唯一處理長毛如何帶來「不關心政治」的港豬,變成關心的同道中人,基本上只有「阿君」一個角色,而角色也頗為單薄(本來同阿媽一樣,覺得長毛搞事,但係有一次去論壇,聽到長毛的發言比周融的有理有節得多,就開始支持他了。很多年後同長毛講返,他似有知己般會心一笑。)

而對於「關心」者,本劇將香港目前的普遍政治氣氛理解為「攰」、「灰」一點,在第二部分的場景設置及演出尤為突出。第二幕劇場中央佈滿一推即倒的兩三米高紙箱陣(砌得好好心機!),然後在2018-2015時期,場上飄雪(白紙碎)、長毛以外代表普通民眾的角色躲在紙箱裡,寫「屌」票、用口罩堵蔽耳目,代表一個後雨傘、後DQ的政治嚴寒。而劇終化解這種現象的觀點,是不要再相信我們只有長毛一個政治領袖,是我們每一個人都要一個傳一個,緊守崗位、堅持下去(最後更鼓動一個有如天主教儀式中,觀眾手拉手、打開社運「出口」的場景,給出口邊一臉錯愕的觀眾謝天燊打破了)。

作為過去一年正在面對一點,算是開始參與政治或社運上掙扎的朋友,加上劇中長毛獨白中不斷強調自己身為「馬克思主義者」必須知行合一,不能「知而不行、行而無知」的說法,相信身邊一排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大學朋友,都能夠自動「腦補」,填充自己的掙扎,因而同我一樣受到劇中呈現長毛超過二十年的堅持、不能放棄的心志鼓舞。可是,如果沒有這些「腦補」,基本上,馬克思主義不知為何物,堅持廿年一場空似是萬中無一的瘋子,堅持緊守崗位即係返工之餘,keep住關心「阿爺vs香港自治」的狹義政治?

這關乎劇團本身就不是一個政治上非常成熟的組織,終究無法仔細剝離剖析長毛具體爭取的內容(民主、馬克思主義為兩例),以及實踐它們之間的張力。有兩個非常值得深究下去的具體角色政治掙扎,都沒有被深究下去。

一,「爭取全民退保」的本質,被描寫成一種橫跨廿年的堅持(1984年的革馬盟戰訊有提及),在拉布失敗、長毛坦誠向老人家道歉的立法會發言上,也佔了很長的airtime。可是,長毛的發言中提到,他發現這個議會上,全民退保根本沒可能有民主派23人的支持,更沒有全港民眾的支持,事件反而淪得三個議員背上全議題的罵名。(巧合地,領匯上市都係得三個議員反對。)從一個左翼的角度來重編劇場設置,不是應該由頭到尾,由尾到頭,都是一場徹底的政治嚴寒?

二,馬克思主義者走進議會,當議會係大聲公咁用。劇中描寫得,長毛似乎只有失去一些馬克思主義同伴的掙扎,而他只用「馬克思無話過唔可以入議會!」回應。可是,這是全劇悲劇般的孤獨性本質之一大來源:沒有人明白,長毛期盼的哲古華拉(第三世界共產主義革命家)式革命是什麼;沒有人明白,堅持將泛民在一個資本主義半民主議會下,最少把他們whip到反威權的隊型之下,對於一場社會主義革命的意義;沒有人明白,六四以後期盼全國性的民主大革命,與承接反資本主義全球革命之間的關係。

一路以來,傳媒、大眾面前都是一個dumbed-down版的長毛,一個為了迎合香港人幼兒級階級政治意識,而不惜變成反中共小丑的長毛。

到底1999年支持過長毛出選的基層街坊是誰,他們想什麼,同長毛又是什麼關係?出席2010年的反資本主義佔領中環行動,曾對基層市民作出「資本主義,即係平買貴賣⋯⋯」的解說的長毛,為什麼沒有出現在此劇中?戲裡戲外,長毛剩下一支大聲公,是悲是喜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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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地久天長〉:哽在喉頭之苦

王小帥,〈地久天長〉,2019,劇透

〈地久天長〉並不如我爸所料,以為是一套歌頌一夫一婦、一生一世的大時代長情愛情片。像很多出色的電影,「地久天長」一名出自畫內音,即戲內兩家人相聚時播放的錄音帶,Auld Lang Syne的國語版,〈友誼地久天長〉:

怎能忘記舊日朋友
心中能不懷想
舊日朋友豈能相忘
友誼地久天長⋯⋯

我們也曾終日逍遙
蕩槳在綠波上
但如今卻勞燕分飛
遠隔大海重洋⋯⋯

讓我們來舉杯暢飲
友誼地久天長
友誼永存 朋友 友誼永存
舉杯痛飲 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

正如很多好電影一樣,戲內濟濟一堂歡聚的人物,又怎知這會是他們往後幾廿年人生的寫照呢?這首陪他們一代人與上山下鄉的知青訣別的歌曲,將再次陪他們走過另一場歷史巨輪下,歷時下半生之道別。

故事的主線講述劉耀軍(王景春飾,柏林銀熊影帝)和王麗雲(詠梅飾,柏林銀熊影后)夫婦於1970年代,與李海燕、沈英明兩夫婦同住一個國企宿舍,育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兒子劉星與沈浩,兩家情同手足。九歲的劉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,自此兩家抱著心裡剌不再來往,直到二十年後。

劇中的敘事相當有特色,一開始由沈浩/劉星置換坐在同一位置,意喻二人如平行時空中下的同體嬰,由當年的意外引入,再鏡頭一轉來到沿海鐵皮屋裡兩夫婦與青年時期的「劉星」攤牌,說明兩夫婦因意外而自我流放、領養兒子多年,生活平淡而不順遂。後來故事續以養子離家出走後悵然若失的二人,每當遇見與當年相關的人物或事物(沈英明之妹茉莉、三人家庭照等),就會鏡頭一轉回到一個彩色的往事片段,慢慢解構悲劇的來源,當中的剪接,基本上由耀軍的現化手機鈴聲,提示重新返今。將「回憶滲透日常」在敘事上發揮得淋漓盡致,只能說導演功力太到家。

故事的主線自然是二人在尋養子不得下,只能為對方生活下去,每一秒受往事煎熬,都難捱得活不下去的生活片段。影帝影后的功架,盡在那些「四季、三餐、二人、一生」的日常片段中:開鎖關鎖、拉閘開閘、摸黑斟水、午間吃飯、雨中覓子、切菜發呆、車裡吸煙、由得電話響半分鐘等等⋯⋯周而復始的生活裡,滲出一陣濃濃的無奈與苦味,每個動作背後,都是無以承受的沉痛。

詠梅天生一副內斂的「文藝相」,出演麗雲面對一切時,嘴角總帶微微堅忍的笑意,在劇中隨著角色承受接連打擊、髮色漸變斑駁之時,更顯一種聖母瑪利亞般「將一切默存心中」之永恆唯美。王景春飾的耀軍,八字眉間的老練、仿佛來自風沙或日常瑣事的平常人家愁容,將妻子的痛都摟在身上,明察面對往事時不能自我瞞騙,只默默以勞動承擔著過去前進。最後一幕劉星回歸,鏡頭指著「繁星造船廠」時,再一次被他的堅忍深深打動。

*以下嚴重劇透,如果想睇戲,which我非常非常推薦(!),請跳至最後一段*

劇情的情節,同樣不慍不火、合乎人情世事之理得來又出乎意料,將角色所承受的情感包袱一次又一次推得高潮迖起。故事環繞「生育」下了一個又一個強而有力的註腳:劇初母親喪子之痛自是苦不堪言,再加上養兒無方、強奪養兒「周永福」的真身再歸還時,別離之痛更是雙倍。可是,回憶深化下去,麗雲在計劃生育期間懷第二胎,被當時為黨單位副主任的海燕發現,被捉了去「打仔」後從此不育,流產與間接殺人之痛將兩家情誼決裂加深,留下海燕臨終病榻前求見的尾巴。

再走下去,冷不防茉莉離國前出現,殺耀軍一個措手不及,後來茉莉再出現告知有二人骨肉的消息,將兩家重置於「一命償一命」血債浪尖上,更將耀軍重置於當年無從處置骨肉去留的流產房與急症室前;最重要的是二人的微微師徒情愫,在回憶中描寫得毫不突兀,沒有強加之感但切實可信。麗雲感應耀軍的外遇,多年來僅僅維繫的生存意志消殆,被耀軍發現後重抱到生死衙門面前,又是一場deja vu。

故事對「家庭」的命題,尤其中國經歷改革開放前後的家庭之變化,下了一個不過火、不直接回答、不渲染親情的註腳。沈家早早「下海」,英明成為「沈總」、沈浩成為醫生,海燕成為期待孫兒出生的奶奶,家住北京豪宅,以為他們成為忘恩負義、只剩良心譴責的暴發戶,可是病榻上的海燕用最後一口氣說明:「我們⋯⋯有錢了⋯⋯你⋯⋯可以⋯⋯生了⋯⋯」— 辛苦尋世間財,只為還陰間一條命,間接重鞭當年組織家庭自由與階級的濃重關係。

浩浩勇敢面對當年間接害死星星的往事,讓「我長大,它也長大得快要撐破我」的秘密宣世,耀軍與麗雲終得在兒子墓前舒坦地道別,也為眾多隨著黨國歷史巨輪跌宕破離的家庭,得到由衷的共感與安慰。沈家如把代行當年宰制的劊子手之悔疚重擔,捧在一個很個人的雙胞歧路情意結之上,得到最後的和解。

到最後,浩浩的孩子出世,「劉星」帶著女友回鄉,意喻新生命、新關係帶來的希望,而縱使親人惦掛情濃,也反映親兒養兒也好,人終究有自己的命,父母恩情再深,是陌路人或親人,終究是雙方的選擇。

看畢此劇時,同主角一樣,我哭不出來,可是有種難受哽在喉頭,久久不能散去。像他們的痛如樹苗,從星星斷氣的一刻植在心田,隨著耀軍與麗雲長大,大得想要撐破喉嚨,可又撐不破般,堅忍溫婉。

〈香港製造〉:過目即忘之痛

陳果,〈香港製造〉,1997

〈香港製造〉一劇以豐富的市井生活密密麻麻、鏽縫斑爛的畫面,描繪於其中穿插、恍如漠不經意踩滑板蹓過的啡髮橙濾鏡、瘦削頑強的稚嫩低端生物,如何趾氣高揚地貫徹自己守護弱者的執著,將被遺棄、同伴被出賣之傷痛,變成近乎無痛的尋親、尋仇、行凶搵食等日常動作。而驅動爛泥生活泛起漣漪的,只有受女校教育重牆保衛的許寶珊將遺訊傳達「大人」一方之心意。

中秋等人踩墓頂才能逃離偽善「大人」,貫徹所思所想地戀愛奔疾,終鏡也是被未入世的小天使繚繞下,從此happy ever after的羅密歐與茱麗葉。而這些「大人」對這些無望如行屍的「後生仔」身上痛苦,狠辣地過目即忘,反是四人相濡以沫,以性以暴力貫徹做人原則。

「咩時候殺人唔洗填命?」一覺醒來,消化龍、屏死訊的秋,問當晚將娶母親的雞仔強。
「打仗嘅時候掛。」

意願被賤視,走投無路時,四人互為彼此暫時脫俗的窗口與牽絆。秋、屏、龍各自有夢,因他們感應承受珊的痛苦之籠罩,可恨是一切如常、無事發生般的大人世界。